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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樂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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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樂園

王文靜驚醒猛地坐起來,好一會兒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,自己在哪兒。

四周黑乎乎,嗡嗡低沈轟鳴聲圍繞在耳邊。身上又濕又粘,她不敢亂動,也不敢發出聲音,在黑暗中努力地睜開了眼睛,分辨自己所處的環境。

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光線,一切才清晰起來。隨後她看清自己所在之處,是棺材大小的透明器皿,裏面裝著渾濁卻一閃一閃發著微光的液體。

水並不深,可也不淺,放頭的地方略高,人躺下只剛剛一張臉露在外面。器皿上鏈接著大大小小的管子,胳膊粗一端連接在‘棺材’,一端一直向上而去,匯入屋頂昏暗的陰影之中。有一個人趴在她‘棺材’沿上,頭耷拉著。她伸手去試。

對方並沒有呼吸。

看著有些年紀,雖然身體還是溫熱的,但頸部動脈也沒有起伏,但並不像是受外傷所致。王文靜機警地展目四望,在看不見邊際的房間裏,擺放著的全是像這樣的‘棺材’,簡直像一片棺材的森林。

她從棺材爬出來後,想走幾步,但跌跌撞撞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,甚至因為太過勉強自己,當場跌坐在地上,好半天都再站不起來。她喘息著,凝視自己撐在地面的那雙手。

這手又瘦、又細、又蒼白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浸泡得太久,連皮膚的紋路都格外地舒緩飽滿,手指上即沒有繭、也沒有傷,甚至手心也沒有任何紋路。

她扭頭看,背靠的‘棺材’側壁上有一個金屬銘牌寫著‘特1級營養艙編號X-0’。從玻璃壁上她能看清楚自己的大概輪廓。這不是她熟悉的自己。

這個完全陌生的女孩,頭發大概是被人隨意剪剃過,短而參差不齊,胡亂地貼在頭上、臉側,長相不算好看,清秀而已,眉尾有一顆紅色的小痣,在泡發慘白的皮膚上格外醒目。

她看著倒影裏孱弱的人影,良久才顫顫微微地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,看著倒影與自己做了一樣的動作,低低地驚喝一聲,呆怔在那裏,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。她不敢再看向玻璃壁。而是扭頭四望。

頭發既然剪剃過,指甲也很短。這說明,營養艙裏的人受了精心的照顧。這裏是哪裏?某種研究機構?左右也無力逃走,索性叫了幾聲“有沒有人?”

但除了回音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。

大聲叫喊讓她的喉嚨與胸腔都生痛。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息了很久,才感覺好些。

但要移動卻實在沒有力氣,甚至都無法再回到營養艙裏去,掙紮著把還趴在營養艙沿上的人拉得滑下來,想看看對方身上有沒有手機或其它通訊工具,但卻一無所獲,只找到一個指甲鉗,和一張照片。

這個已經死去的老人把照片放在胸口的口袋裏。

照片左上角紅色的字打印著時間20190414。如果這是老人曾經的照片,按老人的年紀算,現在應該已經是2079年左右。

但她被推車禍是在很多年前。

按捺下心中的疑問。她端詳手中的照片。

照片上面的人,她也並不眼生——左邊的年輕男人,分明就是剛剛才謀殺了她的大老板,他穿著博士服,袍下露出半截運褲,笑瞇瞇,表情還有些調皮。

而右邊的年輕女兒分明是她自己——那是她的臉。紮著高馬尾,表情俏皮,方格針織背心裏面藍T恤打底,下面穿了條破牛仔褲,臉上笑容燦爛,一手拿著博士服一手拿著帽子和證書,身後背景有歐洲人也有亞洲人的面孔。四五個年紀稍大的華裔中年人在兩人身後笑著說話,有一個看向這邊,滿臉的愛與驕傲,伸手比了一個V字。

照片反面寫著“黎錚和阿周”

阿周?她聽過這個名字。想起那個在她耳邊響起的聲音,一時有片刻失神。放下照片,看向仰面朝上的死者。

她眼前是個發須皆白耄耋老人,形狀如非洲難民,頭大,身細,瘦骨嶙峋。臉上的皮膚緊緊的包裹在骨頭上,刮過胡子,胡渣處有細小的新傷,似乎工具並不趁手。

從所有信息來看,他似乎已經預料了自己的死亡,並在死前,進行了儀容整理,希望自己了死得體面些。

王文靜伸頭看,他手背的上有生銹的插口,一條數據線鏈接著他和王文靜的營養艙側。

就在這個時候,老人手上金屬環亮了一下,隨後閃爍幾次,便哢噠一聲打開,掉落在地上。然後一個渾厚的男聲在房間內響起來“你好,因管理員無生命跡象,管理權限將會依照規定,轉移至範圍內權限序碼最高的持有者,請問Guest用戶,是否確認立即開始權限轉移?”

這個聲音斷斷續續,並不清晰,中間還有許多雜音。

“在你做出選擇之前,我有義務告知你,根據緊急預案第一項第一條,戰爭狀態下,當基地失去管理員,基地程序有權力征用任何公民代為履行管理員職責,若該公民拒絕被征用,基地程序基於信息保密目地,有權力將其就地處決。而你做出的犧牲將永遠被全人類銘記。”

王文靜找到聲音來源的方面,似乎是天空板上的揚聲器,試著問:“什麽戰爭?”

但沒有得到回答。

只有寂靜。

過了一會兒,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來:“請……問……Guestt用戶,是否確認立即開始權限轉移。倒數計……倒數計時開始,3”

“……”

“2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3…3……3222223……”

“確認開始權限轉移。”

這時候混亂的計時才停止下來“Guest用戶確認進行權限轉移移移移移……”卡色後如同魔音。

就在王文靜以為它徹底壞了的時候,卻突然停下來。

但之後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。

王文靜正要放棄等待,它的聲音卻又突然重新響起來“GUEST用戶,我必須再次提醒你,如果拒絕被征用,基地程序基於保密目地,將會對您進行必要手段。你已經做過一次錯誤的選擇。為避免誤操作,我再重新開始倒數,請您慎重決定……激光武器即將被啟動,倒數計時開始3……2……”

王文靜大聲回覆:“我確認開始權限轉移!”雖然聲音仍然不夠響亮,但還好得到了回應,倒數計時停止了。擴音器裏發出雜音,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再次出現:“Guest用戶已確認進行權限轉移,因全息掃描設備運行不正常,請Guest用戶使用管理員A型或B型設備進行身份錄入。”

王文靜回頭看看老人,把地上的手環撿起來戴著試了試。

手環‘嗒’地一聲便合攏了。

隨後上面的小燈一排排如波浪一樣明暗起伏。許久之後才終於全亮了起來。

那個聲音又重新響起來“身軀信息錄入完畢,身份信息搜索結果為‘先驅’編號‘0’,無姓名,無公民身份編碼碼碼碼碼碼碼……”

越著鬼畜的電子音,室內原本微弱的燈光幾明幾暗,隨後完全熄滅,只有那些營養艙微弱的指示燈還亮著,借著這 點光亮王文靜能很勉強地看見,不至於全瞎。

她在暗影中坐了很久,系統沒有再重新上線,但似乎身體已經漸漸適應了新的環境,比剛開始的狀態要好很多,她試了試,站起來扶著一個個營養艙走出一段距離之後,也只是覺得疲憊需要坐下休息,並不會脫力。在休息片刻之後,回來穿上老人的外套,照片和筆記本放在口袋裏,邊在心裏記錄自己經過的營養艙編碼以避免走失,邊調整方向,往屋子裏最亮的地方去。

路上經過的每一個營養艙裏面都有人。

其中大部分還有呼吸,睡熟的臉上偶爾會有些輕微的表情,發出如夢囈一樣的低語。但頭發沒有打理過,在水中如茂盛的水藻,讓人看不太清楚水裏面身體的情況,想必指甲也一定很長。

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,回想起離開自己營養艙時踢到的一團東西,現在覺得那大概是自己的頭發。是老人在死前幫她剪了頭發和指甲。

她模模糊糊地突然冒出一個念頭“他是為了叫醒我才會死的。”

他看上去非常蒼老又虛弱,但並沒有虛弱到死亡的地步。在叫醒她之前,他預計到了自己的死亡,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。

之後她遇到了幾個已經在營養艙裏死去很久的人,他們的營養艙蓋被密封起來,指示燈也滅了,泡在水中的遺體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滲人。王文靜以為自己會害怕,但並沒有。

她似乎比她自以為的更為強大堅韌。甚至還停下來查看這 些營養艙的狀態。

有人把這些死人的營養艙從整個大電纜網中斷絕開了,所有的連線都被切斷。這些營養艙成了明符其實的棺材。

她暗暗想,這說明這裏可能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,沒有地方可以做為墳地,不然屍體不會像這樣簡單處理棄置。

等她快走到最亮處時,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。

在路途上她遇到一輛已經無法發動的高爾夫球車,上面留著一個保溫瓶和半個面包。保溫瓶裏的水還是暖的,可能這車是老人開來的,但是半路上壞了。

她喝了點水背上保溫瓶,把面包揣在懷裏。

終於走到明亮的燈光下,發現那裏有巨大的大辦公桌,上面放著很多資料稿紙之類的東西,亂糟糟的,好像經歷過一場洗劫。

辦公桌對面是密密麻麻的顯示屏與指示燈。顯示屏已經斷電了,另一排指示燈不知道是做什麽用,十分之九還亮新著,其它的已經熄滅。

她發現每個燈下面都有編碼,在這些編碼中還找到她見過的那些,已熄滅的正是那幾個已經死亡的。大概每個燈對應著一個營養艙。

她數了數,這裏有一萬六千五百多人。

要建一個能容納這麽多人的建築,要裝備這麽多機器設備,是非常大的工程。這不是隨便一個什麽人,或者隨便一個什麽機構能做得到的。

她摸著桌沿,扶著自己在桌邊的辦公椅上坐下。小小的臺燈照亮著辦公桌上混亂的各種文件。

四周那麽寂靜,除了機器低低的嗡嗡聲,什麽聲音也沒有。

靜得她有一種幻覺。

似乎自己能聽到心臟砰砰跳動的巨響,和血流奔騰轟轟隆隆的聲音。

在桌上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。

翻開來裏面寫的是她看不懂的各種公式,似乎想在某些數據中找到一個特定的數據。其中很多地方用筆塗黑,應該是不想讓人看到運算過程。而運算的最後結果,就是她所在的營養艙編碼‘實際地址:特1級營養艙編號X-0’。

她耐著性子翻看,終於在後面找到了一封短信。

它寫在廢棄的稿紙背面,夾在筆記本的最後。

開頭寫著

“周一寶:

如果你能成功醒來看到這封信,說明我已經死了。

在我們的計劃失敗且人類全面潰敗後,基地已經啟動隔絕程序沈入地下,並斷絕外部網絡。所有人類也按照程序設定進入‘最後的樂園’享受最後寧靜的時光。

但現在,很大部分設備已經年久失修,就在前天已有十一組發動機無法再正常運轉,電力供應不足百分之五,營養物質制造被迫停止。而我已經年邁,無力再外出尋找資源進行修理。“樂園”計劃已經走到盡頭,全部遺留人類將在美夢中離開這個世界。

現在我唯一能為你做的,是在“樂園”內部找到你,喚醒你。

你曾經說過,如果有一天一切要結束,人類要滅絕,你會選擇死在真實的世界中。

………真希望能庇佑你繼續活下去,但……對不起,阿周,我努力過了。”

落款:黎錚。

王文靜呆呆坐著,不知不覺淚流滿面。

為什麽會哭?她低頭拭去眼淚,茫然看著打濕的手指。

自己到底是誰?

她坐了一會兒,打起精神來,把桌上所有的文件快速整理收攏。這裏面大多數的東西她都看不懂,還有一些是日常維護記錄。她在桌下那堆長了黴的紙堆裏翻找。但得到的信息並不多。反而有一堆關於某種傳染性疾病暴發的新聞。植物動物變異,開始具備一定智力與攻擊性,人被感染變得兇殘狂暴失去理智。各個城市發生暴動,曾經的經濟文化中心一夕之間毀於一旦……種種種種。

之後王文靜又找到幾個標簽為工作日志的移動存儲設備。但電腦沒有電力,根本無法讀取。

最終,她在桌底下一大堆隨便堆放的文件中找到了名為“蓬萊”的計劃書。

因為是機密文件,許多地方都被塗畫掉,看不清寫了什麽。

但斷斷續續地大概能知道,蓬萊計劃源始於2020年8月,涉及十三萬人,是一份介於人類在外的戰鬥一敗塗地,決定從內部擊垮代號為“X”的人工智能的計劃。

當時主持這項計劃的負責人中,周一寶和黎錚赫然在列。

王文靜撫摸著眾多陌生人之中的那兩個名字。如果自己就是周一寶,那麽這件事跟她就有莫大的關系。

而且,什麽叫從內部擊垮?怎麽從內部擊垮一個人工智能?這和之前變異的新聞又有什麽關聯?

她深呼吸略平了平心緒,才有勇氣繼續翻閱下去。

文件中描述了因為‘X’主要代碼隱藏的真實地址不可追尋,人類怎麽一次次獲勝又一次次被更加壯大的X反撲。

其中一份文件標註了地球上幾個極端環境地點,大致推算X怎麽在人類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在這些地點建立無人工廠,生產‘病原體’。

並詳盡地對‘病原體’軍隊的運行方式進行了說明。

簡單地來講,它們可以感染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,並使其具有不同程度的智慧,聽從X的指令。

這是比機器人大軍更恐怖的存在……人類看不見它們。

而人唯一的機會是“蓬萊”。X在他的虛擬世界建立了一個完全覆刻人類的世界,這個世界按照他制定的規則運行,只要有人能通過某個測試,他就會親自授予其接觸更大世界的資格與權限。

應急委員會認為,X是在通過這個過程,在那個世界裏找出或者制造出和他一樣擁有自我意識的程序,給自己創造同伴。而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,只要接觸到他的程序本體,就有機會完全消滅他,並把病毒擴散到他的所有服務器。

2021年人類在現實世界全面潰敗,剩餘人口不足百萬。2022年計劃正式啟動,當年上載了13萬人類意識,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臥底虛擬戰爭。

文件也就記敘到這裏。

王文靜擡頭看向那些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營養艙,電纜宛如巨蟒從各個營養艙鏈接、匯集,最終消失在屋頂,不知道歸於何處。

這裏曾是戰場,但很快將變成寂靜的墓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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